选自：
书名：落叶满阶
作者：张默
出版社：（台北）九歌出版社有限公司
出版年月：1999年1月
UTAR图书馆编号：052351
时间，我缱绻你——献给同我并肩走过血与火年代的伙伴（页149-175）
1
时间，我浮雕你
一方头角峥嵘的巨石
站在视而不见黄沙滚滚的大漠中
向东，是连绵千里的敦煌
向西，边陲是无极
不论蹲着缩着，日夜相随的俱是灰褐褐的影子
2
时间，我朗诵你
一首深情难掩的诗篇
它的词藻雅致，如栖霞的枫叶
它的骨骼英挺，如黄山的奇松
它的声调、呼吸，犹之轻轻的三峡之翻滚
而它的气宇啊，则遍植在大千云集的丘壑里
3
时间，我狂饮你
一壶香气沁人的美酒
点点滴滴，灌溉绝尘超逸的黄庭坚
踉跄陶然，细说淳真高古的米芾
一撇是昆仑，一捺是塔克拉马干
而一横啊，恰似扶摇直上浓荫蔽天的万里长城
4
时间，我彩绘你
一袭飘飘欲仙的缎带
怎能拴住难以设防的两岸
猜疑，惦记，敌对，缓缓跨过绝望莫名的四十载
如今恍似豁然开朗
人间的黑暗褪尽，不知没入历史的第几页
5
时间，我鲸吞你
一艘升火待发的航空母舰
自红海来，向黑海去
进大西洋出太平洋，再纵横南半球与北半球
回旋，侦察，斥候，监听
把一个好端端的海，渲染成一副稀奇古怪的大花脸
6
时间，我调侃你
一堆窸窸窣窣的落叶
究竟掩埋几许春秋的生命
花开与夫，萎谢
月阴以及，攀升
我将追索的或许是那朝朝暮暮的撞钟人
7
时间，我搓揉你
一束朝秦暮楚的藻草
春天，它举着细碎的步履，向翠绿挺进
秋天，它摇着四方的蒲扇，向流萤告别
谁能丈量成长到落英之间的距离
哦，永恒与璀璨，原本不堪一握
8
时间，我放纵你
一匹佼佼不群的野马
在历史的小径上，牠悠然忘我地踯躅着
偶尔抬头，蹙眉，吐气，以及莫名的伫立
直到草原消失，黄昏悄悄的下坠
我至爱的路啊，是鲜活的明朝，还是网罟的今夕
9
时间，我风流你
一瓢烟波浩瀚的活水
缤纷地洒在我的掌中
智慧，如一朵洁净的莲花
透空而立，傍河而舞
皑皑澈澈，若一自由自在的如来
10
时间，我怫郁你
一只古拙斑剥的破瓦钵
横卧在古老堂屋的天井下
它，张着青苔的脸，炊烟的嘴
踽踽恻恻地拄杖而行
奈何奈何，就是走不出自己设定的方圆
11
时间，我烛照你
一廊笛韵琴音的童话
米老鼠在挂满金色礼物的圣诞树上跳跃
安徒生噘着嘴
黄昏的天幕该用什么颜色打底
就这样，塞满一袜筒的欢笑又泡汤了
12
时间，我幽微你
一篷重重叠叠的倒影
当黯兮惨悴的古战场，沿着我的案头急急奔走
唉！河冰夜渡的窘境是否又将降临
今夕何夕，烽火从贝鲁特吹到南斯拉夫
莫非人间的喜剧永远在连环的悲剧中打转
13
时间，我宛转你
一疋景随情移的刺绣
从家家户户小桥流水的苏州
到黄土连天据山为寨的关外
那究竟是何等南辕北辙的风景
我将放下，我该放下，我必须立刻放下
14
时间，我切割你
一柄寒光闪烁的名剑
正面是秦关汉月，背面是渤海扬波
也许九十年代的夜路，走得太匆促了
管它三山五岳
我怎能就此休手，独坐空城
15
时间，我突兀你
一茎横七竖八的春梦
挥挥手，不系之舟，挥挥手，盐啊，给我一把盐啊
挥挥手，死不透的歌，敲打乐，九宫鸟的早晨
挥挥手，无言的衣裳，挥挥手，湘绣被面
挥挥手，同温层，灰烬之外，以及一具空空的白
16
时间，我沧浪你
一砚咫尺天涯的泼墨
是长江不够长，青海不够青，黄河不够黄
还是滕王阁里鸣鸾佩玉的盛况早已化为乌有
而一列飞向南浦的云呢
是否瞿然落在我不知老之将至的双眼
17
时间，我攀登你
一座苍苍烈烈想飞的远山
灿然，闯入我的视瞩
任轻薄的身躯在虚无缥缈的域外扬升
尖拔高耸，一排排鹤立的岩石挟着松姿的晚云
令我不得不摘下一肩瘦瘦的巍峨，半节萧萧的傲骨
18
时间，我缱绻你
一幅迤逦绝俗的长卷
它，枝叶无华如蜀素帖
它，行云流水如黄州寒食
在千门万户的啁啁啾啾中
所有的出出入入，俱将化为一只静止的花瓶
19
时间，我物色你
一勺稻穗成行的薄暮
黄澄澄，沉甸甸，斜刺刺
让焚烧一隅的天空，畅然款步到梵谷的画域
水跳，云仰，树跛，花发
纷纷滑向泾渭分明是黑也是白的边界
20
时间，我膜拜你
一副宽大和煦的容颜
坐在无数栖栖遑遑的残卷上
我想急急奔向酸楚的从前
当语言的嫩蕊，一缕缕无端从额际伸出
突然被某些俊彩星驰的意象，揪住了
21
时间，我锤炼你
一把劈风凿火的石斧
不自觉的掂掂，千斤若鹅毛
许是生命的担子，沉重如昨
回首，日月在我眉睫间舞踊
眺望，世界在你的发茨中开花
22
时间，我追逐你
一张没有密度的网
任你怎么甩，也甩不掉
它的全部，以及全部的几亿分之一
在空空荡荡的长廊上
我拎着一尾清清洌冽的夜，如絮
23
时间，我鉴照你
一团解不开的谜语
尽管每刻每分每秒它都是铿然阔步而过
咱能厚着脸皮向谁发问，验证
到底它的形象如何彩绘
难道窗外喋喋不休的落英肯回答
24
时间，我逍遥你
一盏时明时灭的渔火
驱浪，擒冷，拨雾
缓缓犁过弯腰作揖的小桥
在落絮如雨短笛轻吹的牛背上
我是一阕神闲气定仆仆有翼的烟囱
25
时间，我守候你
一队疏疏落落的雁阵
在空空渺渺的天幕上行走
不沾惹阳光与尘土，不细数风暴与山岳
喃喃静静，衔着一枚小小的惊喜
交给无声且不倦怠的翅膀去完成
26
时间，我羽化你
一帖冷涩怪绝的轶事
该向何处伸出冷冷的触手
往抵达不到的傲岸的巅峰
掷出一圈圈心灵的白浪
繁华崇伟，依稀是你斑剥不朽的年轮
27
时间，我温暖你
一盘纳阴向阳的种子
那些红通通的，是包谷的脸
那些晶亮亮的，是银杏的脸
管它是否来自同一个母体
而孕育生生不已的悲情，确属一尊无昊的终极
28
时间，我敲击你
一尊铁板铜琶的身子
在苍苍莽莽大地的扉页上
谈笑自若而又频频算计对方
怎样顿悟啊，我从他轻轻浅浅的眸子里
猛然抓住一块情不自禁的云翳
29
时间，我剪贴你
一行深深浅浅的脚印
映现着，栽秧拾粪的童年
映现着，桃柳接天的老屋
从那些眉批句注发黄的线状书里窜出
我是暂避桃源的水杉 一列
30
时间，我审判你
一册春花秋月的日历
上端并排站着，粗粗壮壮的阿拉伯数字
旁边懒懒蹲着，一具毫不起眼的蝇头小楷
而中间的空白，则以代号区分一天天的秘密
在人与自然的对弈中，请问，你想不想出局
31
时间，我感叹你
一撇临风生姿的狂草
登临南山看残雪，过洞庭捻毛尖
访大雁塔窥藏经，走碑林遇怀素
在故纸堆里朝吟夕咏，东寻西觅
唰然，我小老儿衰弱的耳朵，不禁竖得又高又硬
32
时间，我淅沥你
一池叽叽喳喳的鸟鸣
整个天地被摇得荤七素八
所有的规律俱化蝶飞去
独独仓颉的思路一笔不苟
咱们老祖宗传下来的形音义三绝，岂能不保
33
时间，我萧瑟你
一曲凄凄切切的秋歌
前有凌万顷之茫然的，赤壁
后有放浪形骸之外的，兰亭
尽管相距千载，我等生于斯食于斯乐与斯
巴望千年五谷丰登的心情，如出一辙
34
时间，我吮吸你
一具花花绿绿的脸谱
以鼻子为界碑
右边，曾经是一个命令一个动作
左边，现在是金银遍地勾心斗角
巧就巧在大家同是黄皮肤，怎样区分彼岸与此岸
35
时间，我折叠你
一对招风逐雨的扇子
不时遏阻心头的烈火
怎么天下苍生玩的全是世纪末的游戏
上空装，黑白双杀，A片以及CD
昼昼夜夜，看你鬼精灵还能祭得出什么新招
36
时间，我浑圆你
一棵没有年代的巨树
我抚摩，有一些刻痕，像 山
我挖掘，有一些纹理，像 海
我纵横，有一些气韵，像 经
而你层层爆裂，酷似一根根急欲再生的断柯
37
时间，我穿越你
一亩绽放真情的泥土
嫩嫩的新绿乘着水车的翅膀参差地上上下下
把满载喜悦的五月拍击得更生气了
那是锄草的声音，犁田的声音，牛群汲水的声音
卜达卜达，如一只久久未被敲打的皮鼓
38
时间，我躲藏你
一本用爱垂钓的庄子
不悉鱼族之于水性，犹之谷粒之于仓廪
而垂天之翼，如何收拢
而九万里外的南无，如何典当
悲风望洋抚物，百川湍激如矢，流向不知名的远方
39
时间，我远眺你
一截牛头马面的陶俑
已不堪千吨万吨泥土的重压
已不堪凄风苦雨无情的腐蚀
已不堪生前死后，一律恭恭敬敬的站着
天啦，人哦，你还要把俺折腾到何年
40
时间，我悲怀你
一滴流浪天涯的眼泪
怔怔地瞪着一幅满脸愁容的秋海棠
嘉峪关之外是塞北，秦岭以西是黄河
我遨游，一遍又一遍，我丈量，一寸又一寸
啊！且让几兆亿立方的滚滚黄土，寂寂，把八方吞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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